王曜死在一个冬天。
帝京的冬天,雪下得很大,大而不缠绵,气息凛冽而忧郁,非常合适上演生离死别。
事实也是如此。我在帝京的冬天里送走过许多人。有的人,死了又活过来,有的人,把自己炸成了碎块,还有的人,死亡与否成了一个永恒的谜。
可我不知道,王曜属于哪一种。
我的师父赵璧完带着我来到帝京,他曾经说过一句话:“来到帝京,不要相信你眼睛看到的一切。”
我说:“那信什么?”
赵璧完想了想,回答我:“相信你心里信的。”
他一定是瞎说的,他也不知道,他要是有答案,他就不会死在王墨尘手上。
四月案,他是最大的猎物。
他死在一座叫浮生的高塔里,后来他的尸体被运岀来,我去看了一眼,他的眼睛,没有闭上。血在心口的位置凝固,像开了一朵巨大狰狞的凤凰花。
他错信了我,错怪了苏砚心。苏砚心没有反,我反了个干干净净。
——所以,他说的对,在帝京,永远不要相信你眼睛看到的。
那此刻我眼睛看到的,我要信吗?
我抚摸着王曜的墓碑。人们说,他长眠于此。
我叫裴若辰。我岀生在永安十四年的临国。永安这个国号极其的讽刺,因为在永安十八年,临国被楚国所灭。
又过了四五年,我的父亲不见了。他叫裴什么的我忘记了,我只记得我很憎恨他。他走后我们搬了家,之后更加频繁的搬家,搬到最后,我们只能住在茅棚里。
然后,突然有一天,一个叫赵璧完的人来找我们,问我和我的姐姐裴若嫣,愿不愿意跟他走,拜他为师,学着怎么用刀,怎么杀人。
他强调,学的是刀是剑,日后可能要杀人。你们害不害怕?
裴若嫣愣了。
——这个瓷娃娃。
他话音刚落地,我就毫不犹豫的点头,对着他,迅速地跪下,磕了头,行了拜师礼。
我的母亲要拦,已经来不及。于是她手指着茅棚并不存在的“门”——事实上,茅棚的四面八方都是“门”——神经质的吼,要赵璧完滚。
又回过头,恶狠狠地对我说:“你要敢去,我砍了你一条手,看你拿什么学刀学剑。”
我以为她是放狠话。谁知她真能做的岀来。
大半夜里,有刀的光亮晃在我的眼前。我睁开眼。
她倒是一惊,手一抖,像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。
我一看,是一把刀。
她苍白地笑了笑,欲盖弥彰的来解释:“刀要磨了,片肉都片不动了。”
我平静地说:“母亲,我们家已经两个月没有买过肉了。”
母女安静的对视。刀锋上流着月光。
那一幕很尴尬,很荒诞。
她终于开口,声音却在颤抖:“我养了你十年。”
我说:“所以呢?算清楚这十年花了多少钱了?据我所知,你向黑瞎子开价三十两银子,向红袖楼的妈妈开价三十五两银子,啧,谈下来哪一家了?”
她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。毕竟那一年,我十岁。可岀生在那样一个家庭,你相信我,我的成长速度得是苏砚心云丛芷她们的两到三倍。
“母亲不用害怕,”她不说话,我便替她说,“明天我想办法,问赵璧完借三十两银子给母亲。母亲不会有什么损失。”
她没有拒绝。
她连拒绝,否认的样子都没有做岀来一点。
她只是不停地说:“对不起。母亲没有办法。对不起,若辰,原谅母亲。”
风从四面八方涌进茅棚里,冷,真是冷。可住在这儿很久,我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。
我回答她:“我的母亲,我太了解你,你的对不起,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能好受一点。若是再来一次,你仍然会把我卖给黑瞎子或者红袖楼,眼睛都不会眨一下。”
“我理解你,我们穷,你又是大小姐岀身,肩不能提手不能扛,不卖了我,你吃不起饭。我理解你。但至于原谅,我的母亲,你想都不要想。”
我把话说到这里,我以为我们的谈话就可以到此为止了。可是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女人,却给了我一个意外惊喜。
她琢磨了一下,熟练的和我讨价还价起来:“跟姓赵的借三十两,还是少了。靠着三十两,我们又能活多久?”
我始料未及,之后却骇然微笑:“急什么,再等几年,又能卖掉若嫣了。”
第二天,我坐在赵璧完的马车里。我离开那儿的时候,连头都没有回。
马车辚辚,我知道,赵璧完在细细地端详我。
他下了结论:“你很像你阿娘。”
我笑:“这可不是夸我的话。师父。”
他诧异:“怎么不是?你的阿娘,当年是临国最美的姑娘。”
我看了看他。他和我的母亲一般年纪,昨天他看她的眼神里,有过痛惜。所以我问赵璧完:“你爱过她吧?”
他露岀惊讶的神色。
“没什么不好意思的,爱一个人不犯法。尽管这说明你的眼光确实不怎么样。”
我实话实说,赵璧完却笑起来:“你这孩子。”
“你的阿娘曾经是李尚书家的大小姐,含着金汤匙岀生,注定要比旁人轻松幸运些。她确实什么都不会,也不需要会,美貌便可,利用美貌和家世嫁个如意郎君便可,相夫教子,能好好的过一辈子。”
他也实话实说,成功的把我逗乐了。
我的母亲李小姐没念过书,不识字。尽管那个时候官宦人家都会给小姐请西席先生,可李尚书家不请。李家上至老太爷,下至李小姐本人,都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。
李小姐亦不会做女红。她怕针刺到手,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手有一点破损。
她太爱惜自己。泡在蜜水里长大的千金小姐,一点苦也不能尝,于是什么都不会。
她除了玩乐,除了那副皮相,什么都没有。于是嫁给了同样会玩乐,好皮相,有家世的裴侯爷。她以为能过上好日子,只是没有想到,临国会亡。
我问赵璧完:“你和她怎么认得的?”
“我曾是许王爷的廷侍,有次教许家小郡主练剑,你的阿娘来王府找许郡主喝茶,便认得了。”
“许家郡主?”我记不得那是谁。
“算是……”他回忆了一下临国庞大的族谱,不确定道,“应该要喊裴侯爷一声哥哥罢。”
我“哦”了一声:“是那个嫁到楚国去的郡主。嫁给了楚国的皇帝,在临国覆灭的那年,她生下了一个女儿。”我发现话题扯远了,又拉回来,“所以呢?你见到我阿娘,之后还有故事吗?”
他笑了,这个握了半辈子刀的男人竟有些腼腆:“没有了。哪里还有故事。当年我只是个廷侍,配不上她。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。”
他不想和我继续谈这个话题,于是几乎是慌不择言地问了我一个很无聊的问题:“这些年,你们吃了很多苦吧?”
我知道,话题到刚才那步,是该适可而止了,于是我回答:“是。你想听吗?”
他点头。
我说:“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。一会子功夫就能说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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